伏采潜发——明式家具中的含蓄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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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8em]伏采潜发——明式家具中的含蓄之境

含蓄是中国艺术审美的表现，代表了中国的传统哲学思想。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欲言又止、令人回味；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更是沉默是金、藏而不露。南北朝时期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设立了《隐秀》篇，他说：“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隐以复意为工，……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他又说：“深文隐蔚，余味曲包。”他在文中所说的“隐”，指的就是“含蓄”之意。

荆浩谈韵时首先提倡“隐迹立形”，“隐迹，是无人为之迹。立形，是显对象之形。”[size=0.6em][url=][1][/url]这不仅是对中国绘画的笔墨要求，也是书法追求的境界，如王羲之说的“存筋藏锋，灭迹隐端”（《书论》）和“藏骨抱筋，含文包质”（《用笔赋》）。文学中的审美也是如此。明人胡应麟在《诗薮》中说：“盛唐绝句，兴象玲珑，句意深婉，无工可见，无迹可求。”他认为唐诗的意境之美正是在文字上不事雕琢，情感上自然流露所致。如前文所述，明式家具的部件首尾和转角处都做了具有弹性的弧形处理，起线和雕刻的边缘也做倒角处理，不仅如此，家具中所有的部位都经过精心的打磨，看不到斧凿所留下的任何痕迹，追求一种无工可见、无迹可求的意境。如文震亨在描述禅椅的形态时说：“更须莹滑如玉，不露斧斤者为佳。”[size=0.6em][url=][2][/url]家具最后工序是在表面再抛光打蜡，更令家具在视觉上珠圆玉润，触觉上柔和敦厚，形成一种仿佛脱离人工而天然生成的形态，达到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拔俗之境。（图3-14）

[size=0.8em]图3-14　抛光后的家具表面

正式将“含蓄”作为评价艺术创作的依据出现在唐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他把“含蓄”列为诗之一品，云：“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反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中国艺术的含蓄的意境表现在各个方面：中国书法藏头护尾，不露锋芒；中国绘画烟云掩映，借物言志；中国园林曲径通幽，步移景异。个中情趣耐人寻味。对于家具中的含蓄之境，前人多有提及。杨耀先生曾说：“明式家具的艺术风格是优美的，是含蓄的，恰恰能够反映我国人民的民族意识。”[size=0.6em][url=][3][/url]相比西方人，中国人的性格是情感内敛、不事张扬，语言表达方式也常常是委婉含蓄、不直白。明式家具的艺术特征反映出中国人的这些性格特点。总体来说，其含蓄之境从结构、空间、装饰三个方面体现出来。

[size=1.6em]结构的含蓄

同极少主义建筑一样，在纯净的建筑界面背后把电气、水暖等设备系统巧妙地隐藏起来，如在安藤忠雄的清水混凝土建筑里，在没有室内吊顶的前提下，看不到任何的设备管线和末端，显示出“无”和“空”的禅意。而仔细观察后就会看出端倪，他把电气的管线从天花移到了地板下面，空调的风口藏在了台阶侧面，诸如此类的设计显示出设计师的巧妙。而在明式家具当中，我们只看到表面的光洁，看不出各个部件是如何衔接在一起的，直到拆开分解之后，才发现内部榫卯结构的复杂性和多元性。这些结构不仅胶合严密，还能拆分自如，显示出中国传统中“隐”的造物智慧。如太师椅的椅圈，看似流畅的曲线实际是由3 根或5 根的木料用楔钉榫连接而成；条案中的腿足、牙板和案面的关系干净利落，实际是用插肩榫或夹头榫来连接；罗汉床的围板和翘头案的翘头都是利用走马销来达到自由拆装的目的……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明式家具的造物者们将这些结构隐藏得天衣无缝，呈现出司空图所言的“浅深聚散，万取一收”的含蓄意境。（如图3-15）

[size=0.8em]图3-15　插肩榫结构翘头案

结构也不仅仅是指榫卯，还有其他的一些金属构件。如前文所述，明式家具中常配有一些俗称为“铜活”的金属构件，起到连接、保护或安全的作用。但是这些构件如果用得不好，便会在审美中起到负面作用。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认为硬木家具上的金属构件属于不和谐的因素，尤其是加锁的做法，破坏了家具的整洁，影响了家具的美观。如他所述，“予游东粤，见市廛所列之器，半属花梨、紫檀，制法之佳，可谓穷工极巧；止怪其镶铜裹锡，清浊不伦。无论四面包镶，锋棱埋没，即于加锁置键之地，务设铜枢，虽云制法不同，究竟多此一物。”[size=0.6em][url=][4][/url]基于这种反对累赘而强调隐藏的意识，他也谈到了他自己设计的两个箱子。一个是用暗设机关改造的“七星箱”，用暗闩来控制其开合，在箱后加以寸金小锁。这样保证了家具外观的纯粹和干净，“有如浑金粹玉，全体昭然，不为一物所掩”。另外一箱子用铜条固定住重复设置的抽屉，以免抽屉拉动时互相影响。明式提盒的设计也是基于同样的原理。提盒是文人雅士外出雅集或游玩所常备的器具，用来盛装酒食。为了维护盒子层层的稳定感，在盒子顶层设置铜制长条一根，穿过提手和最上面一层的食盒，还可以上锁。铜条的尺度和位置都隐藏巧妙，不宜察觉，丝毫不影响提盒整体的造型。从这些家具中可以体会到把结构件隐藏后的含蓄意境。（图3-16）

[size=0.8em]图3-16　提盒

[size=1.6em]空间的含蓄

藏与露是相对的概念，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沈伯时《乐府指迷》里说“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如前文所述，明式家具中具有使用功能的一些空间常常不是露在最外面，而是有外面界面的阻隔，如同园林里面障景的作用一样，打开外面一层或几层后才能面对真正要使用的空间。

明式家具中的庋具主要承担贮藏的功能，而“贮藏”的“藏”也有隐藏的含义。在日常生活中总有比较重要的东西不能轻易示人。于是明式家具的造物者便会设计出从外表直接看不到的空间，闷户橱就是典型的例子。在抽屉之下设置闷仓，表面没有拉环，看似没有功能，只有在将抽屉全部拉出之后，会显现出下面的贮藏空间，里面放置不常用或比较贵重的东西，比如文人收藏的字画等（图3-17）。在衣柜、方角柜、圆角柜等柜类家具中，也会藏有抽屉等贮藏空间。

[size=0.8em]图3-17　二屉闷户橱三视图

在一些较小型的家具中，如药箱、官皮箱、镜台等，贮藏的空间也是隐藏在门板之后的抽屉中，从外观看保持了整洁统一的形象。当然外面的界面能够上锁，起到了安全的作用，但在美学上达到了含蓄之境。

功能和美观是一对矛盾，但不是不可协调的。明式家具的造物者在做选择时会两者兼顾，提出既不影响美观又不影响实用的方案。王世襄先生在《明式家具珍赏》中曾录有一款条桌（图3-18），桌中有三个抽屉，已达到贮藏东西的功能，但是为了保持桌子侧面的纯净简洁，采用了暗抽屉的做法，即不在抽屉面上安装页面和拉环，人手从桌底的抽屉底部用力即可打开。这样既维护了桌面的平整和光洁，又可以在桌面下放置东西，达到既实用又美观的效果。

[size=0.8em]图3-18　条桌

[size=1.6em]装饰的含蓄

宋人吕本中在《童蒙诗训》中说：“读《古诗十九首》及曹子建诗，如‘明月入我牖，流光正徘徊’之类，诗皆思深远而有余意，言有尽而意无穷也。”宋姜夔《白石诗说》则曰：“语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size=0.6em][url=][5][/url]这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表现手法正是中国文学和艺术创作的基本特点，如古人绘画时用山中挑水的和尚表现“深山藏古寺”之意。

[size=0.8em]图3-19　椅子靠背板中的图案

装饰图案是中国传统造物中的重要元素，在明式家具中多体现为雕刻。这些雕刻内容多为传说和现实中的动植物或自然气象，如螭龙纹、凤纹、云纹、灵芝纹等（图3-19）。如前文所述，在尚古的思想影响下，明式家具的装饰既要突出内容又不能过分烦琐，所以这些形象经过高度的提炼和抽象，笔墨不多但令人回味无穷。古斯塔夫·艾克先生在评价书中的琴桌和条案时说：“（它们）揭示了中国工匠的含蓄。他使自己的个人审美观适应于一种传统概念，既避犷简朴带来的乏味，也防止堕入过分雕琢的危险。”[size=0.6em][url=][6][/url]

[size=0.8em]图3-20　面盆架顶端的圆雕

明式家具中有些雕刻是和结构边界结合在一起的，比如前文所提的家具券口、壶门处中央上方的卷草纹，条案牙头上的云纹、凤纹等，脸盆架的搭脑两端和支架顶端的圆雕等（图3-20）。这些图案和结构边界衔接得自然而生动，无论从视觉上还是工艺上，都显得合情合理，不是为了纯粹装饰而装饰，没有画蛇添足的感觉。（图3-21）

[size=0.8em]图3-21　装饰性的牙板

另外一些装饰性的图案本身就是结构件，如起支撑作用的卡子花常被雕刻成灵芝形或团螭形，围合空间用的架子床围子由丰富的图案攒斗而成。有的家具的靠背板也以透雕图案的形式构成，既有承托作用又起到视觉通透的作用。

这些装饰图案在发挥丰富视觉作用之余，通常还具有一定的隐喻和象征作用，表达吉祥、辟邪、福寿、富贵等寓意。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常见的表达方式，在满足家具的使用功能的同时让使用者得到精神上的寄托，表现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含蓄境界。

【注释】

[url=][1][/url]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272．

[url=][2][/url]文震亨．长物志[M]．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08：221．

[url=][3][/url]杨耀．明式家具研究[M]． 第2 版．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46．

[url=][4][/url]李渔．闲情偶寄[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237．

[url=][5][/url]苏恒．含蓄与意境[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86（2）．

[url=][6][/url][德]古斯塔夫·艾克．中国花梨家具图考[M]．薛吟，译．北京：地震出版社，199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