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动传神——明式家具中的气韵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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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8em]生动传神——明式家具中的气韵之境

邓以蛰先生认为：“固非自然之属性而属之心……眼所见者为形而生动与神出焉，心所会者唯生动与神，生动与神合而生意境”。（《画理探微》）这种生动传神即是艺术品中的气韵所在。文徵明曾在题识上运用沈周的教诲：“画法以意匠经营为主，然必气运生动为妙。意匠易及，而气运别有三昧，非可言传！”此处的“气运”当通“气韵”，其中之意是说意匠较为容易获取，而气韵的意境不可言说。中国历史上的画论很多，影响最大的首推南齐谢赫的“六法论”，即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结合文徵明的认识，此六法中的经营位置和传移模写是创作的构思和方法，当属意匠范畴；骨法用笔、应物象形和随类赋彩讲的是画面的线条、形态和色彩，属于意象范畴；而气韵生动则属于画面所表达的精神，属于意境范畴，为中国艺术所追求的最高的审美层次。

气韵不仅是中国传统艺术家在创作时追求的目标，同时也应该是欣赏者所需体味的核心内容。北宋的苏轼早就提出了“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明代的汪柯玉提到了“看画”与“看见画”的区别，认为“看画本士大夫适兴寄意而已”，而看画的最重要的技巧是超越形似、体会气韵。如他说：“俗人论画不知笔法气韵之神妙，但先指形似者。形似者俗子只见也。”[size=0.6em][url=][1][/url]明式家具经历几百年不衰，为世人所推崇，正是因为我们在使用和欣赏它们时超过外形感受到的气韵生动的意境。以下从三个方面分别来谈。

[size=1.6em]线条的气韵

线条是生成气韵的基本条件，如宋代郭若虚所形容的“吴带当风，曹衣出水”。中国的书法和绘画艺术的表现力都是依附于线条之上的。中国艺术中的气韵不同于西方的韵律，后者停留在线条本身的形态，而前者却是超越了线条，追求精神的自由，如荆浩称王维作品为“笔墨宛丽，气韵清高”。前文所述，明式家具的基本构成单位中，线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以官帽椅为例，各个构件融合了多种线条的构成形态，直线、弧线、S 形曲线、斜线等，这些线条都具有跃动的节奏和生命力，呈现出中国书法的笔墨意象，或挺拔秀丽，或一波三折，显示出生动的气韵。（图3-7）

[size=0.8em]图3-7　明式衣架局部

明式家具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内角的处理。由于明式家具的基本结构为框架结构，类似于建筑中的梁柱体系，所以基本的结构构件之间都是水平线和垂直线相交接形成的近似直角的形式，显得生硬而呆板。为了弥补这种结构在视觉审美上的不足，明式家具主体结构的内角交接处都用外轮廓为曲线形的构件来过渡，如壸门形的券口、S 形的牙板、霸王枨、罗锅枨等，这样既加固了结构，又增添了家具的气韵，使家具变得充满生命力（图3-8）。这些连接构件往往采用交圈的形式，如条案的牙板的边界在四面连接起来就是一条封闭的线条，直线和曲线相互交接，线条上下游动和平移交错结合，显示出动态的变化。家具在界面的边界处“起线”，即围合为封闭的曲线，同样显示出在三维方向上的连贯性，从任何方向看家具，它的气韵都不会停顿。

[size=0.8em]图3-8　椅子腿足与坐面之间的内角处理

徐复观先生曾进一步将“气”和“韵”分开来阐述，他认为“气”指的是“表现在作品中的阳刚之美”，而“韵”指的是“表现在作品中的阴柔之美”[size=0.6em][url=][2][/url]。明式家具的线条千姿百态，各种线型给人的感受不同。我们在明式家具中的罗汉床的内翻马蹄、条案的腿足、方角柜的轮廓、霸王枨的结构上都可以体验到具有骨气和气势的阳刚之美；而在太师椅的椅圈、连帮棍、官帽椅的搭脑和扶手、壸门的轮廓、裹腿做的转折中体会到的都是具有清韵或柔韵的阴柔之美。明式家具中的线条刚中带柔，柔中有刚，在相互交织中传达出气韵之境。

[size=1.6em]造型、结构和工艺中的气韵

五代的荆浩在《笔法记》里认为“画有六要”，即气、韵、思、景、笔、墨。“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韵者，隐迹立形，备遗不俗；思者，删拨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笔。”这和谢赫的“六法论”一脉相承，同时也是意境（气、韵）、意匠（思、景）和意象（笔、墨）的结合。

[size=0.8em]图3-9　托泥和腿足底部的连接结构

荆浩认为，气是“心随笔运、取象不惑”，在绘画中体现为作者的意识和用笔自然结合，使生命在作品中自然流露，从而诞生出流畅自然的作品。而在明式家具中体现为形态和结构做法合理的结合。因为明式家具作为日常家居器物，它的美首先要表现为实用之美。它的基本造型从整体到局部都是为人服务的。如椅子中适合人身体的S 形靠背板、官帽椅的弧形搭脑和S 形的扶手、太师椅中连接后背和扶手的椅圈、承托脚部的脚踏等造型，因为其细部造型设计和人体曲线的完美结合而让人感觉没有丝毫违和感，也看不到矫饰的成分，这种以人为本的细部设计令家具充满生命之气。

明式家具中所有的构件之间巧妙连接，共同形成统一的整体感，并构成典型的形态，没有做作和牵强。古斯塔夫·艾克先生曾经说“中国日用家具装饰严谨、不带虚假”，[size=0.6em][url=][3][/url]并说家具的艺术魅力之一为“纯真”。杨耀先生在阐释明式家具的“雅的韵味”时则说“外形轮廓的舒畅与忠实，各部线条的雄劲而流利”。[size=0.6em][url=][4][/url]艾克先生所说的“不带虚假”“纯真”和杨耀先生所说的“忠实”均可理解为家具自身形态与结构的完美结合，结构为形态服务，形态是结构的自然表现。

明式家具的内部连接指的是各种造型的榫卯结构，如连接搭脑和腿足的烟袋锅结构，床榻中可以使围板拆下来的走马销，条案上的插肩榫或抱肩榫等，这些榫卯结构都是为了满足造型和拆装的需要而设计出来的，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外行人看这些榫卯好像不可思议，而工匠却认为本来就应该这么做，无须大惊小怪。构件外部的连接，如椅子中支撑扶手的连帮棍、承托椅面的外圆内方的腿足、桌案中连接上部和腿足的霸王枨、固定腿足的裹腿、方香几底部的托泥等，都是为了让这些局部构件之间能互相牵制或依托，以维护整体造型的结构稳固。这种从局部到整体、构件之间过渡自然，结构力学上巧为因借的做法也形成家具的圆融之气。（图3-9）

荆浩论“韵”时所说的“隐迹立形”实际具有含蓄之意，后文会有详细论述；而“备遗不俗”，“备是取，遗是舍。取舍皆得其神，故不俗”。76如中国绘画在经营位置时所说的“密不透风、疏可走马”“计白当黑”等皆是此意。明式家具中的取舍存在于各个方面：为了在边界处保留起线的效果刮去了表面大面积的材料；为了将铜活的页面和家具表面持平，采用卧槽平镶做法而将家具表面挖出凹槽；为了保持腿足下部马蹄的造型采用挖缺做法。在制作过程中，这些做法对于昂贵的硬木材料来说，都是一个取舍的过程。明式家具舍弃了多余的材料而完善了形制，舍弃了烦琐的装饰而获得了平淡天真的美感，舍弃了多余的界面而获得空灵的意境，最终达到了“得其神”的目的，也就有了取舍之韵。（图3-10）

[size=0.8em]图3-10　条箱

我们从明式家具的造型、结构和工艺中皆可体会到荆浩所谓的“气”与“韵”。气韵不仅可以用于绘画和书法，也体现于明式家具中。

[size=1.6em]材料中的气韵

气韵之境在明式家具的材料中也能体现出来。如前文《意象篇》中所述，在明代文人的影响下，明式家具所取材料是山水画的映照，但黄花梨等木材和大理石等石材备受推崇，并不仅仅因为其形态接近山水纹理，更因其气韵所致。唐宋以来的山水画成为传递神韵的载体，如荆浩所谓“山水之象，气势相生”（《笔法记》），明代董其昌说“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画旨》）。在明式家具的主要界面上，如椅子的靠背板、桌案的面板或橱柜的门板上，都会采用具有山水纹理的木板或大理石板，尤其是俗称为独板的大片木板上，因为其纹理没有被分切破坏，整体显示出大气磅礴、气势贯通的神韵，所以历来最受青睐。（图3-11/图3-12）

[size=0.8em]图3-11　楠木纹理的气韵

[size=0.8em]图3-12　大理石纹理的气韵

前文也曾提到，在家具的界面中，还有一种俗称为“鬼脸”的瘿木材料，常被用在桌面中或椅子的靠背板中，起到突出主题或画龙点睛的作用。事实上，气韵在宋代之前最早是被用在评论人禽鬼神之类的作品中，如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所言：“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动之可状，须神韵而后全。”瘿木的形象打破了正常的木纹走向，呈现出自由多变、无所束缚的态势，而正是其中的抽象造型所具有的生动神韵才获得了文人雅士的厚爱。（图3-13）

[size=0.8em]图3-13　椅子靠背板中的瘿木

如徐复观先生所言：“庄学的清、虚、玄、远，实系‘韵’的性格，‘韵’的内容。”77这种韵的性格和内容从明式家具的金属配件中就可体现出来。采用铜与镍和锌的合金做成的白铜，和温暖淳厚的硬木木材相比，这些金属件表面清冷俊朗，具有阴柔之美，显现出“清风朗月，辄思玄度”的清虚玄远的韵味；铜活拉手和页面之间偶然碰撞发出的清脆悦耳之声，也能将人带入幽静深远的意境中。

明式家具中的气韵之境代表了中国传统美学中生动传神的境界，映照出中国的艺术精神，从而使家具跳出了实用器物纯粹的功能性特征，如同中国书法一样摆脱了文字的基本识别和书写功能的束缚，完成了从“形而下者谓之器”走向了“形而上者谓之道”的过渡和升华，成为时代文化的代表。

【注释】

[url=][1][/url]汪柯玉．汪氏珊瑚网画继[M]//柯律格．明代的图像与视觉性．黄晓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142．

[url=][2][/url]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172．

[url=][3][/url]古斯塔夫·艾克．中国花梨家具图考[M]．薛吟，译．北京：地震出版社，1991：13．

[url=][4][/url]

• 摘自《明式家具的造物之道》
• 作者： 姚健著
  
  出版日期： 2018.04页数： 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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